作者：刘娜

来自专辑

你有故事，我有酒

他的父亲母亲。

1.

昨天娜姐写的故事，太悲伤了。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坐在工位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同办公室的小妹儿看见了，还嘲笑我是不是又被那个姑娘甩了。

切。哥们儿长这么大，被姑娘甩了100回，一次都没有哭过，除了痛定思痛反思自己的臭毛病，从来没有流过泪。

只会找个没人的马路牙子，唱着《单身情歌》，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我不喜欢太动情，因为情深不寿，所以非常不满地给娜姐留言：“姐，咱能不能来篇愉快的，解恨的，快意恩仇的，策马扬鞭的？”

娜姐怼我：“有本事，你讲一个。”

讲就讲，谁怕谁。

我讲讲我女神的故事吧。

嗐，别瞎想，我女神不是杨紫也不是周冬雨，我女神就是我老娘。

我今年52岁的亲妈。

2.

我妈年轻时，绝对是我外婆家的那条街上，最靓的姑娘。

我绝对没有瞎扯。要不然，那些甩了我的姑娘，为什么分手时，都要恶狠狠地说一句：“你呀，也就空有一副好皮囊”。

我长得像我妈，但没有我妈有才。

我妈爱唱歌，爱跳舞，会画画，还会做衣裳。

我小时候泼皮，两天就能把一条裤子穿开裆，多亏我妈心灵手巧，会裁会做，拿着碎布或旧衣服，在缝纫机上哒哒哒二三十分钟，一条裤子就成了。

我妈15岁时，本有机会当演员。据说市剧团的领导，在学校元旦晚会上看了我妈的表演后，大加赞赏，说要破格录取我妈，谁知道，我外公两眼一瞪，硬是不同意。

我外公是我妈学校的校长，骨子里看不起演艺卖唱的，觉得当戏子掉价。

这观念有多封建，看看今天那些富得流油的明星，你们就知道了。

3.

老一辈人都是这样吧，自己经历过灾乱动荡，也吃过很多苦，就事事处处替孩子做主。

只是，一个人的“主”，只能是他自己啊。别人做的主，最后都成了自己要吃的苦。

那时，我妈年龄小，性格也柔弱，只好藏起自己的文艺梦，一路苦读考上了师范。

我妈有个哥哥，有个弟弟，还有个妹妹，兄妹四个人，全都按照外公设计的路子，考上师范，当上老师。

这听起来好像很光荣，但老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父母把孩子复制成自己，有没有问过孩子愿不愿意？

后来，我大舅辞职开公司，我小舅当了个体户，我小姨当了全职太太，只有我妈还奋战在三尺讲台上。

退了休的外公，气得直骂世风日下，子孙不孝。

我倒觉得，这种百花齐放、人各有志的家门，挺好的。

扯远了，还说我妈。

我妈师范毕业后，进重点小学当了老师。她师范时的一个男同学，读书很多，写作很棒，好像没毕业就发表过不少文章，给她写好多情书。

我妈应该也喜欢人家，不然她不会和我说这事儿。

“你外公外婆死活不同意，理由就是，那男孩子留长头发，还穿花衬衫。”我妈拿着周星驰年轻时的照片说，“喏，其实头发也没多长，就这么长。衬衫也不算花，就是格子衫。”

我妈的初恋，就这样被扼杀在懵懂的摇篮里。

一同被扼杀的，还有她不能做主的大半生。

4.

在外公外婆的张罗下，我妈嫁给了当警察的我爸。

我丑话说到前头，我对警察叔叔从来没有意见，但我爸这个警察做人真的非常差，所以，我的偏见，只针对我爸一个人，不是所有人民警察。

我爸比我妈大4岁。我爷爷家也是老城区的大户人家，祖上也是老财，只可惜，我爸这边的兄妹，从我伯伯到我姑姑，没有一个念书念成的，都是中学就辍学了，在我爷爷的安排下，进公家单位上班。

看起来，我妈和我爸，也算门当户对，都是老城区人，都算有头有脸，但这里面，家教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门当户对，不是指宅门一样大，砖雕一样精，说的是，人骨子里的价值和信念。

5.

我爸和我妈认识俩仨月就结婚了。

我问过我妈为啥这么着急，我妈说，那个年代的人，不都这样。父母同意，年龄相当，手都没有咋碰，就领了结婚证。

结婚前不了解，不知道对方的家教，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个啥人，结婚后，那散落的一地鸡毛，能扎成一捆鸡毛掸子上街卖：

糊里糊涂的开始，怎能有静默欢喜的结局。

我爸性格古怪，脾气暴躁，加上老是和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的坏人打交道，情绪总是特别焦灼。

自我记事起，他一言不合就打骂我妈。那时，我们还和爷爷奶奶、伯伯叔叔住在老宅子里。

我从不记得，那一次，我妈做了什么特别不靠谱的事儿。很多时候，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饭，说笑，打扫卫生，我爸嗷一嗓子上来，就要打人。

说脏话，摔东西，问候祖宗八代，俨然把我妈当阶级敌人和罪恶犯人来对待。

更要命的是，我爷爷奶奶、叔叔伯伯，还不认为我爸有什么错，甚至还帮着我爸，指责我妈，说女人就该怎么怎么样。

中间还有很多婆媳迫害和妯娌战争，我妈都是那个默默的受害人。为避免这故事发生后，矛盾扩大化，我就不详细展开说了。

我那时小，看着我妈被欺负，却不能帮她，只恨长大这件事，真是太慢了。

6.

我爸也揍我。

只要我护我妈，或者拽着他的腿哭，他就揍我。

凶神恶煞的眼神里，冒着凶残的光。

所以，小学时，老师让写作文《我的父亲》，我都是交白卷。老师和我爸熟，就把我的劣迹说给我爸听，我爸吼我：“你为什么不写？”

我怕挨揍，就撒谎说：“考试时间太短，我还没有做完，就要交卷子了。”

我爸的暴力，也是有选择性的。

他欺负我妈，但在爷爷奶奶面前，他又表现得特别孝顺。

凡是我爷爷奶奶认为对的事儿，他就附和。凡是我爷爷奶奶要求办的事儿，他都去做。

他在我爷爷面前，从不敢说半个“不”字。

我爷爷奶奶有个头疼脑热，他跑得比谁都快。我妈生病做手术，他只去了一趟医院，还在病房里把我妈骂哭了。

后来，我长大了，深夜睡不着的时候，就坐在月光下，琢磨我爸和我爷奶的畸形关系，好像明白了一点：

我爷爷就是个暴君，打孩子打老婆是家常便饭，这也是我爸的血亲，普遍冷漠无情的病根。

我爸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可怜我奶，又不敢忤逆我爷，所以就讨好他们双方。

他继承了我爷的暴行，工作后办案抓罪犯，又多使用暴力，就对暴戾上瘾。

但他又特别爱面子，总想证明给我爷爷看，所以在领导同事面前，装得兢兢业业，客客气气。

一面对比他弱小的亲人，他就原形毕露。

7.

现代独立的女性，肯定要问：

爸爸这么坏，妈妈为什么不离婚？

这个问题，在我懂事后，问过妈妈100遍。

妈妈一开始，只是告诉我，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要是吵一次架离一次婚，估计这世上没有一个囫囵的家庭。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忍气吞声，固然有她骨子里的懦弱，但和外公外婆也有很大关系。

“你要是离婚了，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每当我妈说过不下去的时候，外公就说，他们家是教育世家，为人师表，教书育人，婚姻经营得一团糟，怎么去教育孩子树立威信？

这种情感绑架，一次次把我妈从离婚的念头里拉回来，继续回到家里迁就我爸。

非常不幸的是，多年后，我外公去世，我小舅和我妈，都离了婚，人们也没有说太多闲言碎语。

人啊，都是装在自己编织的套子里，还喊外人不给他松绑。

我妈当年不离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妈舍不得我受委屈。

她知道，如果离婚，我爸那个泼皮无赖，仗着自己在公检法的权势，肯定要在抚养权上难为她。

她放不下我，也不想我因为父母婚姻，被人指指点点。

年少时，我无法理解这一层。现在，我知道这是一个母亲的选择。

你说她懦弱也好，愚昧也好，不强大也好，不觉醒也好，但这就是很多母亲真实的选择。

8.

总是迁就别人的人，自己会过早枯萎的。

吵吵闹闹中，我妈那些爱好，全都丢了。

我小学三年级后，就再也没有听她唱过歌，跳舞更不要提了，画画的才能体现在偶尔帮我做的那些手抄报上了。

我妈婚姻虽然不幸福，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多年被评为优秀教师。

我是我妈的学生，也受她的影响，还老想着不能给她丢脸，从小学到大学，算不上一等一的好学生，但也不差。

我爸对我妈和我的欺侮，差不多终止在我16岁那年。

这一年，我们家族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前后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爷爷奶奶相继去世。这件事，对我爸打击挺大的。

因为，从此后，他就像个脱缰的野马，开始不断出轨。

第二件事，是我爷奶走后，有天我爸喝酒回来，又对我妈指手画脚，还一把将我妈推到地上，摔得站不起来了。

当时已经深夜11点多了，我还在书房刷题，气得跑到厨房拿起菜刀，要和他决斗。

看着灯光下，寒光闪闪的菜刀，我爸烂醉如泥地倒在沙发上，抱头痛哭，说他如何如何对待我爷奶，没想到我如今这般对他。

其实，我只是吓唬吓唬他。

没想到，他原来是个纸老虎。

9.

我爸出轨，也不像别人那样，找个固定的情人，然后好个几年。他一会儿和这个好，一会儿和那个好。

风言风语传到了我妈耳朵里，我妈已经放弃了对我爸的任何期待，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候，我也快高考了。我妈把心思一门扑到我身上，陪我刷题，给我找一对一老师，我学习时她就在旁边改作业看书。

如今，我研究生毕业都6年了，每到6月份还老想起高三，我妈陪读时，给我煲的汤，做的菜，说的话。

特别是，深夜12点多，我去睡觉时，她总要说的那句“今天辛苦啦”。

我有啥辛苦的。

比起我妈这隐忍的大半生，我就是个幸福的倒霉蛋儿。

10.

我后来考上了重本，我爸逢人就显摆，还请他的同事同学吃饭，说他怎么怎么教育我云云。

我不想当众拆穿他，只是一再强调，我能有今天，多亏我妈不放弃、不嫌弃、不抛弃。

我爸脸色很难看。我妈就那样坐在人群中，不言不语。

我大二时，我81岁的外公走了。

外公走后小半年，恰好我放暑假，有天晚上，我妈请我吃西餐。她简单化了妆，穿上了长长的连衣裙。

“儿子，妈妈要离婚，你同意不同意？”

我正在吃牛排时，我妈冷不丁来了一句。

我惊讶得差点把叉子扔到地上，顾不得琴声悠扬的餐厅里，窃窃私语的人们，高呼一句“妈妈，真的吗”。

为这一天，我等了19年，我妈忍了21年。

11.

对于我妈我爸这代人来说，父辈的去世，是一种哀伤，但也是一种解脱。

他（她）们背负了太多孝道的债务，一直活在父辈的驯化和期许里，弄丢了自己，直到上一代人离开，才在觉醒中拯救自己，或在堕落中惩罚自己。

这是我从我妈和我爸截然相反的两种选择中，得出的结论。

终于摆脱外公控制的我妈，在45岁这年，一定要和49岁的我爸离婚。

只是，羞辱了我妈大半辈子的我爸，死活不同意。

他像个泼妇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扬言要去我妈单位闹，反咬一口说我妈离婚肯定是有了外遇。

一直对我爸逆来顺受的我妈，从柜子最深处拿出一个档案袋。

档案袋里，装着过去这些年，我爸家暴我妈和我后，我们受伤的照片，有些照片都已经很老很老了，还有我爸和外面那些女人的短信、转账记录。

我爸是警察，他要想不留证据，特别容易，尤其是他和那些女人的。

他没有发现这些，是他压根儿没有把我妈放在眼里，根本没想到我妈会反击，会留证据。

“不离婚也可以，今天晚上，我就把这些发到网上。”我妈说。

我爸扬起手来又要打我妈，被我一把拦住了。

当时我爸恰逢升副局，竞争得挺激烈的，他怕我妈真来狠的，他也兜不住，最终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但要求我妈在他职务稳定前，离婚不离家。

我妈同意了。

你可以将这理解为一个前妻的悲悯，也可以理解为一个良人的成全。

12.

我爸如愿升职后，我妈搬到了另一套房子里住。

我妈离婚后，我反而安心起来，再也不担心她半夜来电，再也不害怕她被欺负。

那段时间，我学业紧张起来，又是准备论文，又是准备考研，又是准备考公务员，忙得不可开交。

后来，我考上研究生，毕业后进入央企。

工作签约后，我回家住了一段时间，才知道我妈45岁离婚后，迎来了怎样开挂的人生：

她别的同事都在利用课余时间，开辅导班挣钱，我妈却拜师学跳舞，学国画，练唱歌。

50岁的她，不再当拼命三郎，不再争优秀先进，主动从繁重的教学岗位上退下来，去教品德、科学这样的副科。

也总有人把那些丧偶的、离异的老干部介绍给她，据说有的身价千万，她都拒了。

“我知道这世上有的是好男人，但我真是不想再回到婚姻里。”我妈说，她只想好好缓缓劲儿，趁着还不是太老，舒舒服服地做自己。

“长头发初恋要是来找你呢？”我问她。

我妈笑了：“头发都秃了，都回不去了。”

13.

如今，我52岁的老娘，是我们家小区门前，广场舞的领舞者，每晚音乐一响，一群老头老太跟着她跳得大汗淋漓，不亦乐乎。

她是国画老师周末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老师经常拿她当例子，教育那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初学者：“看看我这个学生的年龄，看看我这个学生的作品。”

她是周末公园领唱班的美丽老师，穿着旗袍半高跟，一站几个小时也不觉得累，唱完了再练会儿交谊舞。

寒暑假的时候，她和两三个闺蜜，跟着旅行社，坐游轮去欧洲，飞迪拜看灯塔，然后挥舞着红围巾，戴着大墨镜，摆拍一张张笑容可掬的相片，发给我看：“儿子，好看不？”

我再忙，都要第一时间回复：“好看，好看，女大十八变，我的女神越来越好看。”

这个生养我后，拧巴委屈了大半生的女人，终于活成了让我骄傲的女神。

我的女神，从来不逼我去相亲。

她觉得婚姻是一种缘分，不是父母之命，不是凑合之举，是遵从内心的一种选择。她的儿子，可以结婚，也可以不结婚。

如果结婚，一定要选择自己爱也爱自己的人。

我的女神，从来不逼我争名夺利。

她觉得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每个人只有安顿好了内心，才能在向上的能量里，缓缓前进，才能不自伤，不伤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我这两年还算挺上进。

14.

最后，为满足各位看官强烈的好奇心，再说说我爸的近况。

我爸离婚后，也不是很顺，因为系统内部的斗争，他受到了牵连，如今退居二线，也没啥实权。

56岁的他，老了，因为肥胖，患上好几种富贵病。

不知道是真的醒悟了，还是他自己打不动了，总之这两年，我回去看他，也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了，说话干啥的，也像个人了。

我爸还通过和我妈共同的朋友传话，说想和我妈复婚。疫情期间，我在家，他也对我说：“让你妈回来住吧。”

我把我爸的原话，传给我妈时，我妈套用那个红遍全网的“窃·格瓦拉”的话，回了这么一句：

复婚是不可能的啦，这辈子不可能复婚的啦。

哈哈哈……

果然是我的女神。

人生就是一场因果啊。

有的人，前半生都在播撒邪恶的种子，把最好的态度都给了外人，把最坏的恶意都给了家人。

眼看，朱楼塌了，权势没了，人群散了，他想起那些最初的人了。

只是，不是所有伤害，都被一笔勾销。也不是所有罪责，都能被清洗干净。

有的人，前半生都在积累善良的福报，尽管她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完美，但一路善良，会让她最终回到自身。

她想开了，活透了，知道自古难两全，也做到随心放胆，就活出了自己的圆满。

好心人呐，愿你们都圆满啊。

我是娜姐。

这两天写故事写上瘾了。

昨天的故事发后，读者石头哭得一塌糊涂，还把我怼了一顿。我说他“有本事你讲一个”，他就给我讲了他的父亲和母亲。

他说，让读者换换口味，听听一个90后老男孩肤浅又深刻的心声。

石头的心声，你们听见了吗？

听见了，给他点赞呗。

——结束，是另一种开始——

闲时花开：作者刘娜，80后老女孩，心理咨询师，情感专栏作者，原创爆文写手，能写亲情爱情故事，会写亲子教育热点，被读者称为“能文艺也理性的女中年，敢柔情也死磕的傻大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