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壹昭 编辑|漆菲

当卡玛拉·哈里斯开始编写她的自传《我们持有的真相》时，家中的电视正在播放时任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唐纳德·特朗普的竞选现场。这是2016年11月8日当晚，无任何从政经验的地产巨贾特朗普成为黑马，杀进美国总统大选的决选舞台。而时任加利福利亚州总检察长的哈里斯，也在当年参议院选举时击败了同党候选人，成为美国参议院第一位印度裔、第二位非裔女性参议员。

"卡玛拉姨妈，这个人不能赢。"哈里斯的教子哭着跑进房间，向正在写作中的她埋怨道。"他很害怕，人们都很害怕。正如我那天发表的演讲里说的一样，我们必须战斗，并且还有很多事值得我们战斗。"哈里斯在书中写道。

若回溯个人历史，这一晚势必给哈里斯的从政生涯带来了深远影响。该书出版后不久，哈里斯于2019年1月21日宣布，她将参加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作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之一，她身上的"非裔女性"标签吸引了外界的广泛关注。标签之下，她被冠以"女版奥巴马"之称，却在饱受期待后遭遇选情滑铁卢。

宣布退选后，2020年8月，哈里斯再度以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乔·拜登竞选搭档的身份，重回大选轨道。除了应对共和党阵营的攻击，她还需要面对公众对于她检察官生涯中有关改革警察、囚犯权利等问题的审查，被动对其自身多重族裔身份作出清晰阐释。赛道当下，哈里斯如何重新铺展竞选之路？

多族裔的身份困境

竞选加州总检察长期间，哈里斯曾回到印度金奈——哈里斯母亲希亚玛拉·高普兰(Shyamala Gopalan)出生的地方祈福。2009年，希亚玛拉已经因癌症去世，但姨妈萨拉拉还在金奈。哈里斯打电话，请姨妈到她和外祖父曾经一起散步的贝赞特·纳加尔，找一座可以俯瞰海滩的印度教寺庙去敲椰子祈福。

这是一项古老的传统，意味着人们将自我粉碎，赤裸完整地呈现给神明。在梵文中，椰树名为那利蓟罗，有吉祥果之意。卡玛拉的名字在梵文中象征"莲"，代表一切活动的鼎盛阶段。萨拉拉姨妈将108个椰子（印度教的吉利数字）花了一整天时间排列好，准备打碎。后来，哈里斯以微弱优势在参议院选举中获胜。

哈里斯曾于2004年至2011年任职旧金山地区检察官，之后担任加州总检察长至2017年，接着于2019年竞选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然而，公众多半只关注到她的黑人身份，印裔身份一直被轻描淡写。面对一些黑人选民对于哈里斯是否"足够"黑人的质疑，哈里斯的一位老友曾在2019年告诉媒体，这可能是出于某种"个人选择"，连他也是在认识哈里斯15年后才知道她是印裔。

对于身份问题，哈里斯在回忆录中写过，她敏锐意识到，世界首先会把她和妹妹玛雅视为"黑人女孩"。"母亲非常清楚，她正在抚养两个黑人女孩，即使是在她的故乡，也会把我们视为黑人女孩。但她确信，我们将会成长为自信、骄傲的黑人女性。"

哈里斯和妹妹玛雅在一个热爱美国黑人音乐的家庭中长大。母亲喜欢跟着艾瑞莎·富兰克林的早期福音歌曲哼唱，而在斯坦福大学教授经济学课程的父亲喜欢爵士乐，会在唱片机上播放塞隆尼斯·孟克和约翰·柯川的作品。

尽管不像强调黑人女性的经历一样强调自己的印度血统，但哈里斯已故的印裔母亲一直是她坚韧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回忆录中，哈里斯写到她的母亲如何在教育中向她描绘印度文化，如何为女儿们烹制印度食品，并带她们回金奈的娘家探亲。

得知哈里斯被民主党候选人乔·拜登提名为副手后，来自新德里的学者、80岁的葛帕兰·巴拉昌德兰向他的侄女哈里斯发了贺电。葛帕兰一眼就在哈里斯身上瞥见与她母亲相似的特质。19岁从印度德里大学毕业后，希亚玛拉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录取并获得奖学金，主修营养学和内分泌学，并获得博士学位。"我能做到，我一定会做到。"当年的希亚玛拉信誓旦旦地说。"这听起来有点像哈里斯会说的话，对吧？"这位80岁的老人笑着告诉《印度快报》。

当时的伯克利是政治活动的大本营。在这里，希亚玛拉很快加入到民权运动的洪流中。她参加了各类抗议游行，遭到警察用消防水龙袭击。有一次，她和坐在婴儿车里的哈里斯从一场小型冲突中逃脱。希亚玛拉教导哈里斯，永远不要基于对方的语言、食物、外貌来评价一个人。哈里斯通过母亲的叙述在回忆录中重现了这一场景。"我记忆犹新，到处都是奔忙的双腿，四周充满欢呼、呐喊和人们的活力。"

正是在伯克利，希亚玛拉认识了哈里斯的父亲唐纳德·哈里斯。这是一个代表着美国多元文化符号的新家庭。唐纳德·哈里斯是一名来自牙买加的研究生，致力于研究左翼经济理论。1963年两人结婚，不久后便有了哈里斯和玛雅。婚后的希亚玛拉继续活跃于民权运动，有时还带着丈夫和两个女儿参加。可惜这段关系没能维持下去，哈里斯七岁时，母亲提出了离婚，并取得了女儿们的抚养权。不过哈里斯在书中说，父母亲从没有为了钱而争吵，"他们唯一吵的事情，是谁可以拿哪些书"。

对于批评者来说，哈里斯独特的多族裔身份成为了质疑源头。因现任斯坦福大学经济学教授的父亲唐纳德曾在《牙买加》杂志上撰文，称实际上自己是牙买加最大奴隶主的后裔，哈里斯便被攻击为不应视自己为"奴隶主的后裔"，因为她是"奴隶主的遗产"。

自哈里斯接受拜登提名以来，特朗普便经常攻击她的出身问题。8月13日，特朗普在白宫记者会上再度公开质疑哈里斯，认为她"并非"非裔美国人，没有合法公民身份，可能没资格成为副总统候选人。

哈里斯面临的困境，也反映了多族裔人群可能面临的双重歧视。皮尤研究中心的数据显示，美国成年人口中约有6.9%属于多族裔人群，人口普查局预测，到2060年，美国的多族裔人口将增加三倍。尽管这部分人口迅速增长，但许多美国人并不知道该如何定位多族裔人口。以哈里斯为例，印度裔反映她不够"南亚"，非裔美国人则认为她不够"黑"。

无论民众对于哈里斯的族裔定位感到多么矛盾，无法否认的是，她的被提名依然是美国多元文化主义的大胆迈步。2019年的一场采访中，当哈里斯被问到是否曾因族裔身份进行过自我定位矫正时，她毫不犹豫地否认了。"当我第一次为竞选公职而努力时，为此付出的努力才是我定义自己的方式。"哈里斯说，"我就是我自己，我对此很满意。你们可能需要点时间理解我，但我甘之如饴。"

今年恰逢美国女性获得选举权一百周年，哈里斯也正朝着更高的山峰迈进。

褒贬不一的"贺锦丽"

坐落于加州太平洋沿岸的旧金山市，是西半球华人居住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截至2018年7月，旧金山全市人口约88万，其中华裔18万，华人总数量仅次于纽约。

这里是哈里斯政治生涯的起点，她也在此获得了中文名"贺锦丽"。这是旧金山妇女委员苏荣丽和她已故的侨领父亲苏锡芬一起为她取的名字。此后，大部分旧金山非华裔公职候选人都会效仿哈里斯取正式的中文名。

华人社区的人们记得，哈里斯是旧金山首位拥有中文名的非华裔公职候选人。苏荣丽与哈里斯有20年的交情，参加了她此前的一系列造势大会。每到华人社区竞选拉票时，哈里斯必定以中文名进行自我介绍。但当年，据说哈里斯对其中的"丽"字并不满意。"哈里斯希望能以智慧取胜，而不是漂亮的外表。"苏荣丽告诉媒体。但当她详细解释华人取名的传统后，哈里斯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

以旧金山地方检察官开启政治生涯后，哈里斯成为当地民主党内的一颗政治新星。她在2011年成为加州总检察长，2016年当选为参议院议员。哈里斯的检察官生涯被进步的民主党人贴上了"美国警察"的标签，但在回忆录中，她将自己描述为"进步检察官"。从小在抗议活动中长大，让她看到了"从外部争取正义"的可能性，于是希望能从内部对司法体系做出改变。这样在打击罪犯的同时，也可以直面刑事司法体系的不平等。

哈里斯担任旧金山地方检察官的前三年，旧金山的定罪率从52%跃升至67%。她反对死刑、支持对医用大麻合法化，同时争取对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宽大处理，但这也使她受到争议。2004年，旧金山警察艾萨克·埃斯皮诺萨遭遇枪杀。对此，哈里斯办公室宣布他们将对犯罪嫌疑人寻求无假释的无期徒刑，即不会对他寻求死刑。

在为埃斯皮诺萨举行的葬礼上，哈里斯陷入了一场尴尬。加州参议员、前市长戴安娜·费恩斯坦在致辞中公开呼吁哈里斯寻求死刑，这令所有出席者感到惊讶。不久后，警官协会主席加里·德拉涅斯跟随费恩斯坦的表态，要求犯罪嫌疑人"付出代价"。但哈里斯拒绝改变立场，令她的政治声誉受损。

担任总检察长期间，哈里斯很少介入涉及警察暴力的案件，也不支持要求警察佩戴摄像头的立法，使得一些自由派人士对其持怀疑态度。她在2016年担任检察长期间，反对一项调查警察枪杀嫌犯的法案。这起案件中，警察对涉嫌持刀伤人的嫌犯开了21枪，当时引发了大规模示威。

在民权运动人士和部分警察眼中，哈里斯最大的成就是建立了"开放司法"（Open Justice）网站。这个入口网站向公众提供一系列刑事司法资料。包括在警方拘留期间的伤亡人数。

不过，从进入参议院开始至今，哈里斯在其公布的刑事司法计划中列出了一些早期职业生涯中反对过的进步主义政策：如制定警察行为规范的国家标准、降低监狱人口、提升监狱人员的待遇、禁止私刑等。

作为对弗洛伊德被杀事件的回应，哈里斯公开支持种族公正立法，支持改革警察制度以及将私刑定为联邦罪的提议。她还与参议院民主党人科里·布克共同起草了《2020年警察正义法案》，旨在打击警察中的不当行为、过度使用武力和种族偏见。此项法案虽然只在众议院获得通过，但仍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警察系统改革的浪潮。

"有时候人们会问，为什么我会加入一个不总会做出令人信服的公平决策的部门？"哈里斯在自传中如此阐述早前选择担任检察官的动机，"执法工作有时会对我们之中最弱势的群体产生深远影响，但为最沉默和弱势的群体发声，仍然是我们的责任。那就是我想要做的工作。"

击败特朗普的理想组合

8月19日晚的美国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哈里斯正式接受提名，成为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和往常一样，她身着深色西装，佩戴珍珠项链，背靠着星条旗发表感言。

"不断的混乱让我们漂泊不定，无能让我们感到害怕，麻木让我们感到孤独。"在拜登的家乡、特拉华州威尔明顿市的活动中心，哈里斯动情劝说选民，将手中的一票投给拜登。"美国人民必须选出一位总统，能把所有人——黑人、白人、拉丁裔、亚洲人、土著——团结在一起，实现伟大的美国梦。拜登就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三次有主要政党推选女性副总统候选人，但至今未有人成功当选。这次大会上，哈里斯讲述了她个人打破性别歧视和种族障碍，成为副总统候选人的人生历程。

拜登8月11日在推特上公布副手人选时，形容哈里斯是"无畏的战斗者"、国家"最好的公仆之一"。哈里斯随即回应称，她很荣幸成为民主党的副总统提名人，并赞扬拜登毕生都在为美国人战斗，他将团结美国公众。

在外界看来，拜登这次挑选搭档颇有几分"选储"意味。如果拜登当选总统，在2024年竞选连任时将年届81岁，而他从未表达谋求连任的意愿，因此副总统届时将会是接班的热门人选。

哈里斯的加入以肉眼可见的效果给拜登阵营带来了裨益。就在宣布哈里斯为竞选搭档后的24小时内，拜登团队筹集到了2600万美元捐款，当中有15万人是首次捐款。美国Politico网站8月13日做的一项调查显示，有53%的选民支持拜登选择哈里斯成为副手人选。若进一步细分，支持者中84%是有民主党身份，79%是黑人。

哈里斯宣布退选时，拜登曾公开表态，"考虑"让哈里斯担任他的副手。和同期被看好的明尼苏达州联邦参议员克洛巴彻、南卡莱罗纳州前州长竞选人阿布拉姆相比，哈里斯有众多优点让拜登"打钩"。

有印裔及非裔血统、出身移民家庭的哈里斯可以帮拜登巩固其黑人选民基本盘。作为女性群体的代言人，她也可以帮拜登挽救早期因"性骚扰"丑闻流失的女性选民的支持率。尤在美国对于种族问题的讨论升温及"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盛行的当下，哈里斯的公众形象与其多族裔身份紧紧联系在一起，成为国会黑人核心小组口中"与拜登一道击败特朗普的理想组合"。

对于哈里斯而言，这更是一次获得双赢的机会。哈里斯作为总统候选人的竞选生涯可谓高开低走，去年年初宣布竞选后的三个月内，她迅速吸引募款达1200万美元，并在多个民调中稳居前四，一度超越除拜登之外的其他候选人，被外界贴上"女版奥巴马"的标签。

但进入下半年，哈里斯的竞选堪称内外交困。除了竞争对手不断攻击她在担任检察官时的黑历史，团队成员的流失与动荡也使得筹款工作出现问题。这一次，"贺锦丽"没能成为"锦鲤"。她在12月3日发表退选声明。"我盘点了一下，从各个角度进行了研究，在过去的几天里，这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之一。"在一封给支持者的电子邮件中，哈里斯这样写道，"我不是亿万富婆，无法自我资助竞选。随着竞选的深入，我们完成竞选所必需的资金越来越难以募集。"但她强调说，停止问鼎白宫并不意味着中止政治活动。

今年8月12日，当哈里斯出现在威尔明顿市，再次对公众发表演讲时，新冠疫情已然改变了大选形态。拜登和哈里斯都戴着口罩，现场也没有观众起立鼓掌。这是在提名哈里斯为副总统候选人后，两人首次同台亮相。拜登称，作为移民的孩子，哈里斯了解移民家庭为美国作出的贡献，以及非裔和印度裔美国人在成长过程中遭遇的挑战。"她的故事就是美国的故事。"拜登总结道。

哈里斯则对拜登已故的儿子博·拜登致以追悼，称她将博视为亲密朋友和同事。"他总是会谈论他的父亲。"哈里斯向拜登致意道。当听到哈里斯谈论博时，拜登变得有些激动。自3月公开宣布支持拜登以来，为加强与拜登的关系，哈里斯一直积极为其筹集竞选资金，并与拜登的妻子吉尔同台为其打气。

但在半年前的民主党公开辩论舞台，拜登与哈里斯之间的关系几近尴尬。2019年6月27日的民主党第一轮初选辩论中，哈里斯翻出了拜登早年的"黑料"，对拜登在1970年与1980年代初期反对"校车政策" (又名"消除种族隔离的巴士")的立场提出质疑。拜登随后不得不在一处竞选活动中解释，他会倾听并尊重哈里斯的立场。

而当各路媒体热议副手人选时，CNN记者在7月28日抓拍到拜登的手卡中记载了与哈里斯有关的内容。笔记第一行写着哈里斯的名字，下面是5项要点："不要怀恨在心" 、"曾与我和吉尔（拜登的妻子）一起竞选"、"才华横溢"、"对竞选有莫大帮助"、"对她十分尊重"。

随着大选进入冲刺阶段，两人之前的摩擦不再是人们的关切。当拜登将他与哈里斯的关系与他同奥巴马的关系作类比时，人们期待着这对组合带来更多的惊喜。

而在未来，当哈里斯有机会寻求"是否竞选总统"的答案时，她必然会向来自于母亲的坚韧力量求索。当年哈里斯竞选旧金山总检察长时，母亲希亚玛拉因为重病住院。为了安心养病，希亚玛拉隔绝了所有外界干扰。她躺在病床上，脸朝着另一方，和哈里斯背靠背依偎在一起。"竞选怎么样了，卡玛拉？"希亚玛拉突然发问。"妈妈，他们说会把我打得落花流水。"这时，希亚玛拉转过身，怀着灿烂笑容望着女儿。

"这就是一切的答案。"哈里斯说，"就像母亲从前说的一样，想做点什么，就站起来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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