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哭的嘴发抖(散文)

 魔术铺   2023-01-18 03:16:02   0 人阅读  0 条评论

乡土散文:母亲的泪水

文:伴云来

一  

母亲嫁到王家,是没有嫁妆的。  

原因是母亲有一个恶毒的后母,她不许母亲带走一针一线。似乎天下的后母都有一个共同点,虐待“前任”的子女,她们“责无旁贷”。估计后外婆应是后母中的“极品”,她对母亲的虐待几近变态。  

那时母亲已有两个弟妹,均系后外婆所生,母亲自然要招受后外婆的“另眼看待”。听母亲说,后外婆视母亲为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早点把母亲嫁出去,曾经四处托媒,想从中捞取聘礼。没想到母亲思想解放,在乡村小学代课期间认识了下乡搞土改的父亲,与父亲一见钟情私定了终生。后来外婆的如意算盘落空,对母亲自然是恨之入骨。  

母亲出嫁那天,外婆仔细搜查了母亲的所有物品,虽没发现母亲夹带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外婆并不甘心,她对母亲的仇视似乎是天生冤孽,任何人都没想到,后外婆竟会将母亲自己置办的微薄嫁妆强行抢走,然后付之一炬。  

一个自私到恶毒的人,是没有亲情可言的。后外婆的举动,令亲戚和乡邻十分震惊,可大家都知道后外婆的泼劲远近闻名,没人敢仗义执言为母亲出头。  

外公虽是水泥厂的工人,但却是一个长期酗酒的“酒仙”,常常在外喝醉了酒便打人,可在后外婆面前却是十足的软蛋,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力。看见这一幕,外公手拿酒瓶,摇摇晃晃的离开了家。没有话语权的外公,或许是不忍看到母亲的泪,他只有选择逃避。  

人活到这份上,或许只有酒才是安慰懦弱的好东西。  

母亲的泪浇不灭外婆的妒火,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东西在火中挣扎,然后化为灰烬。母亲说,她就那样流着泪,穿着自己缝制的红色嫁衣,在没有任何亲人的陪伴下,独自步行五里路,孤单地嫁进了座落在双河镇上的王家。  

我想,母亲出嫁时的泪水,一定是她苦难人生的源头。  

二  

解放后的王家算不上殷实,然而在双河镇上依旧有些底子。  

奶奶不再开客栈,但房屋还是宽敞的。与人共轭的房屋,进深二十米左右,分前厅、中堂、里屋、二楼和阁楼,在不很富饶的双河镇上,算得上大户人家。父母的新房设在二楼上,拆掉小间的客房后,大致也有四十多个平方。  

见到孤身一人的母亲,父亲明白了什么,他默默地一把将母亲抱在怀里,然后叫人燃放鞭炮,将一身红衣、满面泪水的母亲迎进王家的门。  

仪式很简单,由父亲所在工作队的领导宣读结婚证,婚事就算成了。父母简略的婚礼,令列席的领导大加赞许。母亲说,土改那会,革命热情空前高涨,简单而朴素就是一种革命态度,父母差一点就被树为新事新办的典型。  

王家祠堂在双河镇边上,来参加婚礼的亲戚很多,他们都知道父亲娶了一个能歌善舞的漂亮的代课老师回来。新娘一人步行到王家,令他们非常吃惊,有人知道后外婆的恶名,也就猜到了十之八九,难免议论纷纷。  

然而,父亲一点也不计较母亲是否有陪嫁,他爱的是母亲本人。只要如愿娶到母亲,他就心满意足了。他对母亲的爱,一直延续到他去世。其实,人世间并非没有纯真的爱情,只是取决于我们是否有一颗纯真的心。  

母亲身材瘦小,一身红色嫁衣,把她衬托得格外单薄,她就像一朵胆怯的花,试图躲藏在父亲的快乐之中。父亲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怕自己还没真正绽放就已在别人异样的目光中凋谢。  

在奶奶的眼里,母亲根本就是贫穷的代名词,她原本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只是父亲的坚持,才令她让步。爷爷客死异乡后,奶奶凭自己的双手独自艰难地撑起王家的一片天,在双河镇上也是有名的人物,她觉得王家娶了一无所有的母亲进门令她脸上无光。于是,在父母新婚那天,奶奶拒绝与母亲相见,自己一人关在里屋,唠唠叨叨地数落父亲一直到天明。  

虽然后来奶奶在母亲怀有大哥以后渐渐接纳了母亲,但于外公家,却是老死不相往来。只要有人提到外公或者后外婆,就会引来奶奶的一顿臭骂,直到骂得天昏地暗,直到母亲成为奶奶的出气筒,不得不躲到一边嘤嘤哭泣为止。  

三  

母亲嫁给父亲时,只有十八岁,她与奶奶之间的隔阂想必也是宿命。  

守寡多年的奶奶封建思想十分严重,她对母亲的敌意,显然不止是因为母亲贫穷。奶奶视父亲如命根,贫穷的母亲介入,无疑让她爱恨难分。即便母亲小心翼翼极力讨好,奶奶也无非是面色和善一些。她虽不动手打人,但她的嘴里,却很难对母亲吐出慈祥而温和的话来。奶奶很爱干净,容不得脏乱,即便她自己已经打扫或者清洗过,她依旧不忘督促代课归来很晚的母亲扫这洗那,稍不满意,便会唠叨半天。  

母亲受后外婆的虐待太多,对于奶奶的不友善,倒是很在意。她太爱父亲,父亲是她的墙,她的伞,她的主心骨,只要拥有了父亲,吃再多的苦她也不在乎。只是父亲参加土改,很少回家,母亲必须得独自面对奶奶的敌意。  

幸好母亲担任乡村小学代课老师,尚有一笔工资收入,虽然不多,母亲却尽数交给奶奶,自己不留分文,让克俭的奶奶少了一些唠叨,也少了一些骂料。  

母亲代课的小学离双河镇有十来里路,来去都得翻山越岭。母亲天不见亮就得起身做饭,饭好后,先得给奶奶预留在热锅里,自己胡乱扒拉几口之后,再用搪瓷盅把午饭盛好带上,然后急急赶路。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风狂雨急,那条崎岖的路上,总少不了母亲瘦小的身影。她需要那份工作,也需要那份收入,那是她赖以生存并且去爱的保障。她就像开得艰难的花朵,谨小慎微地守着自己的花期。  

母亲不久就怀上了大哥,奶奶知道要抱孙子了,便对母亲有了笑容,还在经营小生意的同时,主动承担了许多家务。母亲告诉我,只有在怀上我们的那些日子,才是她最开心、最轻松的日子。她甚至天真地想过,要是能够一直怀着不生,该有多好。  

怀孕的母亲依旧照常去代课,学校领导出于照顾找她谈过,希望母亲安心在家休养,但母亲仍然坚持,她怕失去那份代课的临时工作。直到行动实在不便,母亲才依依不舍地留在家里,等待孩子出生。然而后几天,便又抱着孩子,踏上了那条代课之路。奶奶极为不满,她怕孙子出事,便把照看孙子的事一力揽承下来。  

后来我流着泪走过那条山路,我明白了母亲的艰难有多难,母亲的坚强有多强。  

四  

父亲在城里分得了住房,母亲便带着大哥、二哥随父亲搬进了后西街郭家祠。奶奶不愿进城,她要守着她的家业。对于母亲来说,能够离开奶奶身边,无异于解放。  

母亲凭着忘我的工作精神和优秀的教学质量,被召进了座落在清代一条街的王爷庙民办小学,教授语文和音乐。此后,三姐、四哥与我也逐一来到人间。  

我们的降临,使母亲与奶奶之间的矛盾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特别是三姐的出世,让奶奶欢喜非常。奶奶虽然封建思想严重,却从不重男轻女。奶奶说,王家祖上有一个传说,说王家的后代只生男不生女,因此好几辈人都没有生过女孩。三姐的出世,无疑打破了这个神话,奶奶就像捡到了宝贝一般,经常把三姐接到镇上去,她对孙女的疼爱远远超过对孙子的疼爱,好吃的,好穿的,总是最先考虑给三姐。三姐也算争气,尽管她经历了许多磨难,但最终还是继承了奶奶精明能干的本领,在后来的经商中变得富有。  

在此期间,父亲因为曾经有过三天的国民党军人历史接受过无数次政审、调查、检讨、批斗和游街示众,虽然再也没了政治前途,但工作还算稳定。母亲战战兢兢,整日地担惊受怕,她惧怕有一天会突然失去父亲。面对一家老小,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这样的担心并没如期出现,然而四哥的突然病逝,却给了母亲沉重打击。  

其实,四哥一生下来命运就很坎坷。据母亲说,四哥出生不久就突发高烧,父母要忙于工作,而奶奶又远在乡镇上,四哥失于照看,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结果患了小儿麻痹症。母亲对此感到十分内疚和自责,因此对四哥多了一些照看,她希望能够将爱补偿给四哥,以此减轻内心的愧疚。四哥很乖巧,虽然走路一拐一拐的,头脑却极为聪明。父母每次回忆起四哥,都会为四哥的聪明而叹息。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四哥因为营养不良突然病了,经医生诊断为“冬瘟症”,可治疗一段时间后却毫无起色,反而是高烧至昏迷,眼看就不行了,母亲急得直哭。院方知道误诊了,便紧急组织最好的医生来给四哥诊治,最后确定为急性肺炎,可是,却已经来不及抢救。那时父亲正好在接受批斗,待赶到医院时,四哥已然断气。  

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她无法接受四哥的死亡。我想,假如那时医疗条件有现在这样好,或许四哥就不会死了。只是,无论我怎样假设,四哥的死,都无可挽回地成了母亲永远的心痛。  

五  

人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想到这八个字,我就会禁不住战栗。  

四哥死去不久,母亲在悲痛之中还没缓过气来,一场浩劫再一次降临到我们家多灾多难的头上。父亲在经过漫长的怀疑和批斗之后,终于还是被扣上“特务”的帽子,投进了监狱。  

家被抄了,贵重的东西被收缴了,连心也被洗劫了一遍的母亲和我们,无助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上。母亲同我们一样,眼里除了无法遏制的泪水,还散发着恐惧的目光。经过了几十年,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尽管那时我还年幼,但母亲的泪水和目光,却令我刻骨铭心。我可以忘记所有的痛苦,却无法忘记母亲的泪水,和那目光。  

打击是接踵而来的,父亲被捕以后,紧接着母亲也变成了“地主分子”,停止教学,停发工资,还被罚打扫学校的厕所、操场、教室及办公室。  

没了收入来源,生活成了首要问题,当我对母亲说我饿的时候,母亲只能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哭到全身发抖。母亲开始向亲朋好友求援,可除了被扣上“四类分子”帽子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的奶奶外,所有的亲戚像躲避瘟疫一样远离了我们,只有少数不怕事的邻居和朋友能够有限地周济我们,但那都是有回数的,母亲也不可能长期厚着脸皮去借。  

怎么办?日子对于我们来说,似乎没了光明。母亲夜夜哭泣,父亲的墙倒了,她发现自己单薄得只剩泪水。她想到过自杀,可一看到我们,便失去了自杀的决心。她明白自己瘦小的身躯,已经成为我们的墙。母亲望着从梦中惊醒的我们说,孩子们,你们要相信父亲是好人,总有一天,他会出来的。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像掉线一样。其实,她也不知道父亲是否能够活着出狱。但她必须相信,她要用这样的信念支撑自己,支撑全家。  

我已无法估计人为了活着的忍耐程度到底有多强,当我们吃着母亲到蔬菜公司门市外捡来的烂菜叶腌制的咸菜,当我们吃着母亲向人要来的烂红苕皮煮成的汤饭,当我们吃着别人用来喂猪的米糠做成的丸子,我们无力埋怨母亲不给我们做一顿好吃的。即便是这样,母亲也会忍嘴让我们吃饱。  

想起母亲,我的眼里就会充满泪水。  

六  

母亲经历过后外婆的虐待,经历过奶奶的冷眼,经历过丧子之痛,经历过父亲入狱,经历过一系列政治运动,她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悲怆的一生。那些灾难性的日子我们居然挺过来了,的确是值得庆幸的事。可挺过来的代价,却是母亲的病永远也无法治愈。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突然倒在地上抽搐的情景,那是怎样的一段痛苦记忆啊!那一天,我们家再次被抄,能被洗劫的东西已经被多次洗劫了,我们的权力,我们的希望,我们的精神,统统都被抄了,只剩下活着的生命还未被掏空。  

半夜,我的一声惊呼惊醒了全家。姐姐拉亮了灯,见我双眼圆睁,惊恐地坐在床上,便大声问我,弟弟,你怎么了?我神情恍惚地对姐姐说,他们又来了!他们又来了!姐姐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哭着说,弟弟别怕,姐姐在这里,姐姐会保护你。母亲见状,只痛苦地叫了一声,儿啊!便突然说不出话来,脸上像凝固了一样,尔后慢慢地倒在地上,开始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起来。哥哥姐姐们吓得大哭,不知道如何是好。  

邻居阮阿姨听到我们家一片哭声,便与她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丈夫一起赶了过来。见了母亲的情况,阮阿姨立即掐住母亲的人中,几分钟后,母亲醒了,却出现短暂的失忆,认不得身边任何一个人,直到又过了十多分钟,母亲才彻底清醒,见大家都望着她,母亲说,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得知,母亲的病叫精神分裂症,是因为受到外界强烈的刺激而引起。之后,母亲的病时好时坏,只要受到刺激,立即就会发作。父亲出狱后,想尽了一切办法,欠了一身债,也未能将母亲的病治好。久而久之,母亲的病引起了脑萎缩和脑血栓,半身瘫痪在床。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她的泪水或许已被残酷的生活搾干。  

母亲瘫痪卧床五年,临终前不久,我回家看望母亲,母亲空洞地望着我,竖直食指,啊、啊地叫着。我不明白母亲到底要对我说什么,我只能依偎在她的身边,帮她按摩那些被苦难和病魔折磨得已经僵硬的骨肉。事后我想,母亲或许是要告诉我,她要走了,要到那片没有痛苦的天堂去。  

我宁愿相信天堂的存在,相信母亲在天堂里过得幸福,也不愿再看到母亲的泪水。  

母亲的泪水,是一条苦难的河,它流经的岁月,是一片不堪回首的湿地。在那片湿地里,我思念着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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